发布时间:2020-06-25
正文:
我在四川南部的小城长大。六月,纽约的早晚还凉得要穿件薄衫,家乡的栀子花早已经开放。
记得每到端午,外婆总是笑眯眯的问我:你吃粽子不?
我点头说好。
然后年轻的舅舅会去乡下摘来粽叶,一家人围坐在外婆的小饭桌前,有说有笑,用筷子把糯米慢慢填到粽叶里去,再一个个栓好。厨房里热气腾腾,粽子上锅蒸熟,不一会就清香四溢。
我们吃着粽子,外婆找出放着碎布和针线的竹筐,给每个孩子做个端午小香包。一边做香包,她会一边和我们说起少年时帮母亲做针线,在被子上用金线绣龙凤、绣牡丹的趣事。
那时候好像还没有冰箱,每个早上我会跟她去农贸市场买菜。
明明已经是惯例,但是出门之前,她仍然会先笑眯眯的询问我:你要和我去买菜吗?
她对一个幼童的尊重,我现在回头看,才发现那么珍贵。
她牵着我走出家门,穿过小巷。她穿着黑色棉布鞋,碎花的短袖衬衫。她和巷子里每个在家门口洗衣服、晒青菜的街坊邻居打着招呼,炎热的六月已经开始有蝉鸣。
她提着她圆圆的竹制菜篮,小碎步稳稳的走着。
我那时候的身高,侧过头刚好能看到她手上的梅花表。那是解放战争结束以后,外公用好几个月工资买给她的礼物,她每天都戴着。这是她此生唯一的奢侈品。
农贸市场上有各种特殊的气息。肉摊子上油腻腻的案板气味,水产铺子里河鱼和墨鱼的腥味。
香料摊的簸箕里,有八角茴香和干辣椒。青花椒是新鲜的,清爽的辛辣味总是扑鼻而来,红色花椒则要仔细闻闻,才嗅得到它独特的香气。
卖大米和豆子的粮站铺子,也卖食用油和面粉。有时我会在等外婆买米买面的时候,把手插进一个个装满了干扁豆的袋子里。或者站在粮食秤上,轻轻晃动着身体保持平衡。
她总是高高兴兴的买菜,就像在选什么宝贝。有时她会扬起一把新鲜的莴苣,对我说,你看这个菜,多好。
回到家,她收拾好买来的菜,又会高兴的说,该生火做饭了。
她戴着粗布围裙在厨房里忙忙碌碌,我搬个小板凳坐下来看她,或者自己在小院里玩耍。
她的灵魂安住在自己内心,从不讲任何人的闲言碎语。对孩子,她也不做批判,或者任何无意义的表扬。但是在她身边,就莫名觉得安心。
90年代初南方的小县城没有暖气,到了冬天阴霾湿冷。
闲下来的时候,她往小铁炉里加上煤,一边烤着火,一边用她的家乡话和我念童谣:红萝卜,抿抿甜,看到看到要过年。
她觉得有趣,一边念一边抿着嘴笑,弯弯眼角是发自内心的愉悦。
她问我要不要吃柑橘,然后把橘瓣外面白色的橘络剥下来,给我里面亮晶晶的橘肉。
冬日炉火的微光照着她的脸,我坐在旁边小板凳上看她,看她的银发和皱纹,体会着她对生活无条件的满足。
自己做母亲以后,我经常会想,对一个孩子来说,到底什么是高质量的陪伴?
我想,和外婆在一起那种感觉,可以很准确的描述高质量陪伴:大人和孩子各自内心安稳,无条件的接纳着对方,共同分享当下这一刻。
小学,我用零花钱买了一块钱的钢发夹送她。她很喜欢,每天都戴着。发夹把她鬓角屡屡银丝整齐的别住,上面的黑漆掉了,她还一直戴着。
她出生在农村,小时候没有学上,但应该是极其聪明的一个女孩。她那时背着弟弟在私塾门外听老师讲课,默默背下了列子汤问里的整篇《愚公移山》。
她13岁便失去母亲,后来成为一名部队幼儿园老师。然后服从组织安排嫁给外公,和他养育了5个子女。
但命运并没有对她过于慈悲,外公八十岁时中风偏瘫,她默默照顾了外公十年。然而她也并没有因此变得苦涩,反而更加达观平和。
遇到棘手的事了,她也不急不躁,总是笑眯眯的说:我来想个办法。
我少年即远行,在离家乡较远的城市读了中学、大学。
出国后,我每次临近春节打电话回去,她都会问我回不回去过年。忙于学业和实习的我总是说,明年回去。
彼时懵懂中并不清楚亲情的重量,只觉得来日方长。
而她总是在电话那头高兴的说:要得。
那时她的身体尚且硬朗。很多次,想让她来北美看看我生活的地方,但是担心八旬老人吃不消十几个小时的飞机,长途颠簸影响健康。犹犹豫豫,团聚始终没有实现。
没想到我远走异国眨眼就是十年,她也在我定居美国、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年,因心梗悄然离世,并没有留下任何遗言。
有次我带着苏宝、果子在家附近的州立公园玩耍,两个孩子在远处大树下奔跑,阳光从树叶缝投到草坪上。
恍惚间我仿佛觉得外婆就坐在我旁边,笑眯眯的说:这儿好大一个坝子(“坝子”,四川话,意思是开阔的地方)。
原来她从未走远。
我在书上读到过很多种外婆,有的外婆曾是美若天仙的民国小姐,有的是见识广阔的大家闺秀,有的会说三国语言还毕业于清华。这些外婆都很好,但我并不羡慕。
我的外婆容貌普通,一生平凡,只上过小学。但她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。我真幸运世界上那么多人,偏偏是她成了我的外婆。
外婆教给我,关于爱的十大真相是:
外婆是如何爱一个孩子的,我看见了、记住了,再传递给我的孩子,这就是最好的家产。
我有时会梦见老家,梦见外婆的房间。
房间里安安静静的,斜阳照进窗台,她的床上铺着新换的床单,她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,就好像她只是出门散步或者买菜去了,过一会就要回来。
我知道自己余生每一天都会想起她,每一年都会写文章纪念她,直到我能再推开她家平房小院的那道门。
我想,她那时候或许正在厨房里生火做饭。
她抬头一看是我,会笑眯眯的说:嘿,你怎么回来了(全文完)。
作者介绍:小小苏妈妈
公众号“小小苏”创始人
哥伦比亚大学教育硕士,童书译者
两个孩子的妈妈,现居纽约